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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本不存在的书”

1999-12-0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艾晓明 我有话说

1998年初在《南方周末》阅读版的“专家荐书”一栏上,北京大学哲学系何怀宏教授曾经推荐一部未曾引起注意的长篇小说《遗弃》,该书曾由作者在十年前自费出版。我后来读了《遗弃》,它的作者是现在深圳大学文学院任教的薛忆沩博士。关于《遗弃》,作者称之为“一本不存在的书。”它印得很少,市面上买不着,缺乏批评和读者。

经过一番努力,现在《遗弃》终于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再版,成为“边缘文丛”第一批推出的作品之一了。作为丛书主编,我读过了忆氵为的全部创作,我觉得,他那些长长短短的小说,其中有些素质,是当下大量小说根本不具备的。而由这些素质,人们一直回避不言的某些东西,关于这个时代的个人状况突然暴露出来。这种个人状况,正是了解中国人生活的一个重要维度,在这之中,也隐藏着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生活的另类面目。

《遗弃》扉页上有一句献词类的话:

图林说

世界遗弃了我

我试图遗弃世界

图林是小说的叙述者,他失踪了,他的朋友韦之在两年之后收到他的信。按照他们的约定,他拥有了图林的一个红皮箱,里面有叠文稿,是整整一年的日记。按1.1、1.2编排,这些简单的月和日的示意数相当于小说的章节。

叙述者从大学毕业,既不喜欢自己的专业,也不喜欢任何领取工资的工作,最后离职闲在家中,成了一名自愿失业者。他的另一爱好和称呼是业余哲学家。

小说遗弃了完整的故事,可以说主人公过的是没有任何故事的生活,只有一些事情发生,这些事情缺乏戏剧性。他和父母、和家里的其他成员关系疏离。有一个弟弟,在前线,岁末,他被冷枪打死的消息传来。叙述者还有个女朋友,他想结束这种关系,话还没说出来,女友怀了别人的孩子。

可是所有这些外在的事件对叙述者的影响既非重要的也非决定性的,对我们读者来说,也构不成任何吸引力。叙述者用来包围我们的是别一种精神的苦恼,这个苦恼,这种无时无刻,不可解脱的存在的烦恼,让这个主动的离职者,敏锐地感觉到无处可逃。

我根本不理解我的公务。我坐在办公室里完全是一件用品,就像一把椅子,可以被人随意搬动,甚至搬到办公室之外的某个地方。而这样混时,我最经常遭遇的是我的心灵。尽管这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东西:骚动、复杂、深奥、变异不居或者干脆就是混乱,但我可以找到理解它的捷径。而且从根本上说,我对它充满了感情。这是它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永远无法被别的东西替代的原因。更重要的是,我贡献于它的是我的全部感情。这一点似乎也可以解释我对他人的冷漠和对世界的冷漠。

这样的小说在欧洲早有它的先例,萨特的《恶心》、加缪的《局外人》。《遗弃》可以归之于这样一种质疑存在的小说文体——内省的、描写内在体验的自叙小说,而我觉得,小说作者选择了这样一种文体,不仅是意气相投,也不仅是为他个人的哲学爱好选定了一种表达形式,更重要的是继承了这种内省的实质,所有的内省,它必须无条件地是个人的声音。

《遗弃》进入了存在的空洞,叙述者每天自我追问:我面对世界,我需要对待世界,我也就要知道世界。因为这种问题,常态的人和世界变得有点怪模怪样。“我”看着朋友忙来忙去,觉得他的很多动作完全可以省略。“这是此刻的现实性,其中包含着虚假和累赘。”如此推论,生和死、家庭关系和亲情人伦,都有极多破绽,人们赋予其意义,那些意义其实是不可理喻的。所有这一切,还有制度、生活方式、他人、突然降临的战争、战争对青年的需要以及命中弟弟的一颗子弹,全都是没有选择的,这便是个人的境遇。

我们跟着叙述者,在他的头脑里旅行。他试图在“无聊死,厌倦死和绝望死”中求一条生路,这形成了他的写作,是他给主人公命名为“业余哲学家”的意味:“在身体里感到极端混乱的时候,写作也许是一种治疗。它能从毫无间隙的杂混中找到一个间隙,给其中注入清晰和凉爽。但是从混乱之中写作要怎样开始呢?”

在无标题日记中,穿插着二十多个有标题的故事片段,这是叙述者的手稿,分别题为:阿奇住进了精神病院、送葬、他是谁?时间、夜行车、自愿失业者、死者、人狗、装死、伦理学、镜中画、一般的情况、人事处老P、旅行、革命者、多米诺骨牌、重逢、等车、窗外、末班列车、戏剧、Wittgenstein的朋友、父亲。

这些故事主要是显现一些情境,背景虚实不定,人群突兀,古怪。有的故事有社会心理的投影,从很小的事情透露出成年人的奸邪。大多数叙述有静观和冥想的风格,仿佛是梦的片段,有一点故事性,并非呓语。比如,《夜行车》,写旅途上对坐的甲和乙,他们都想和对方倾谈,但错过了时间,他们在想象中进入对方的时间。有些故事好像寓言,例如《人狗》,想象远古时代的犬儒派哲学家被人们驱逐。有些是在故事里突然出现某种意象,如《父亲》的故事里,在死者的骨灰盒上发现一条蛇,“蛇皮是由四八年到七六年间报纸上所有重要新闻构成的”,“这是一条能毒蚀时间的蛇。”还有一些,类似儿童的惊恐想象,例如《革命者》,或者是对梦的追述——《人事处老P》,梦和现实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分界。

写作并不是救赎,在叙述中,它是一条进入世界的通道。它没有消解混乱,正如叙述者所说:“世界的混乱是一种图像,心灵的混乱也是一种图像,两者并不一一对应,但都是事实。”写作仅仅是了解事实,还有了解了在此之前的许多哲学家、文学家,他们是《遗弃》里用英文名字提到的许多人:苏格拉底、毕达格拉斯、斯宾诺莎、休谟、塞林格、卡夫卡、维特根斯坦等等。写作之途是古往今来人类智者共有的耐心和绝望。

《遗弃》就是这样一本描写个人在内心中与世界对峙的书,它曾经出生于1989年3月,好像一个预示。它预示了一个所有人伟大的时代注定结束,而一个零散的、日常生活的时代、一个每个人必须面临自己,替自己拿主意的时代注定到来。在英雄时代,生存的依据可以彼此共有,它可以是国家、民族、社会、信仰、道德。但在日常生活时代,整个社会氛围和价值观念失去中心,模糊性取代了精确性,混乱取代了无庸置疑。《遗弃》采用个人的、不安的、诡辩的话语,细致地描写了事物的不可名状和意识的局限。它以人物对存在的质疑、从体制中逃离开始,以失败和隐遁告终。十年之后,回顾这个变迁,更能看到,这部作品作为一种内心话语的文学史意义。

在《遗弃》的十年默默无闻的生命中,它曾得到少数读者的呵护,他们是何怀宏先生、周国平先生、王绍培先生、邓小芒先生,谢选俊先生,他们最早给了作者以鼓励,并且在报刊上撰文推荐此书。现在读者终于可以通过《遗弃》的新版本看到它了,我相信,由于时间的启发,《遗弃》的命运将不再是孤独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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